第744章 归中原·暗潮生（63）

乱世之下，世道尤为可笑。

百姓只能勉强顾好自身温饱，他们拥着的是一颗“国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”的“淡漠”之心。

国将不国，与他们何干？

只要战火尚未绵延到他们的所在之地，只要赋税不增，只要不抓壮丁，只要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，他们的日子就能凑合着过，没有波澜，也没有希望。

这真的是一种淡漠吗？

怕是不尽然吧。

而朝廷里的文官呢，抹着脸上摸不着的眼泪，大笔一挥，书“感时花溅泪，恨别鸟惊心”的潸然之情，就差没将这辈子受的那一丁点怨恨与惆怅发挥到淋漓尽致，让百姓感受不到他们对局势、对家国的热切“关心”，可心里真正装着的只有“乌纱帽”这三个大字。

皇权更迭，又或是两国交兵，只有武将的“三月”是连接着烽火的。

武将胜，则帝王“笑对烽烟烈，何碍鹤发疏”；武将败，则帝王“白头搔更短，浑欲不胜簪”，这就是圣上曹雾偏留下萧洛白伴君左右的缘由了。可被圣上寄予无限厚望的萧洛白，今早下朝独留殿内之时，居然提出要撤掉长公主周身所有暗卫的想法。

忘月殿内静得可怕，连宫灯中烛芯剥落的微响都清晰可闻。

自下朝之后，圣上曹雾就斜倚在龙椅的金色扶手上，此刻的他敛了些倦意，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之样——微抿薄唇，只用被威严浸满了的目光缓缓描摹着书案前那个抱手深躬的身影。

来自头顶的威压不容忽视，可萧洛白不得不这样做，他和那人，在同执这盘棋时，都怀了必死之心。

良久，曹雾的指尖开始在龙首浮雕上轻轻敲击，那节奏虽不疾不徐，但却莫名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，殿内气氛比之前安静时更显诡异了。

萧洛白能够感觉得到，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天子声音很轻，轻到像深秋湖面的薄冰，没能连绵成片，却能让见者打上不止一两个寒颤。

“萧爱卿还真是——善变得紧呢！”

圣上怒了，纵使是一向冷静自若的萧洛白也难免绷紧下颌。一滴冷汗正沿着他的鬓角滑落，无声地砸在了忘月殿内光可鉴人的白金地砖上，留下一个稍深的圆点。

曹雾步步紧逼，似是不打算给萧洛白喘息和思考出一个理由辩解的机会，他从龙椅上坐正，那眼神深邃得像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潭，大殿周围明亮而耀眼的光线，却怎么也照不进那一双漆黑的眼眸。

“昨日朕只让萧爱卿在长公主旁边的寝殿住了一夜，没曾想长公主竟有那个本事在一夕之间就将朕的重臣给拉拢走了……”

萧洛白只能将头垂得更低，用深吸一大口气的方式平复心情，缓缓道。

“臣不敢。”

圣上曹雾意外没有直接接话，他在审视这位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看似正直不虞的外表之下，是否藏着不该有的野心；审视眼前这具就连朝他弓腰行礼都能不卑不亢的躯体里，跳动着的是忠心赤胆，还是蠢蠢欲动的妄念。

时间随着殿外的光影变换越来越慢，直到停滞。殿内氛围如满弓之弦，绷到了极点，仿佛稍一触碰，就会迸发出雷霆万钧之势。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，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丝弧度，极淡，极冷，像嘲笑一般。

“你不敢——”

他轻声重复着萧洛白说过的字眼，尾音拖得很长，如一把未出鞘的剑，在清冷的余韵中磨砺着杀意和锋芒。

白金地砖上掉落的深色圆点——那一滴冷汗，竟从地上快速浮起，擦过下颌，最终落进了萧洛白鬓间一缕碎发之中，那碎发，便狠狠一颤。

若换作他人，怕是早已被吓得双膝跪地求帝王饶命了，可萧洛白仍只是鞠着，仿佛只要他退了，棋盘上的某颗重要白棋就会碎裂一般。

罢了……

曹雾逐渐收起了帝王威仪，经他这样一吓，真正心怀鬼胎之人应是挺不了多久的。

殿内传出一声轻笑，圣上曹雾又恢复成原先斜倚的姿势。

“朕刚刚不过是同萧爱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，萧爱卿不会怪朕吧……”

还是那句一模一样的回答。

“臣不敢。”

“萧爱卿先平身吧。”

萧洛白在站直身体前，默默在心里想到，还好他赌对了。

他提前借故将他干爹晏时月调离了京城，然后又传书给他亲爹亲娘，让他们出去云游一段时日，至于什么时候回来，等他下一次传书。这样整个京城手握重兵能护着皇宫和帝王的大将军唯他一人，圣上不会轻易与他离心，这便是他壮着胆子与一位帝王谈判的资本，孤身一人，但一人可抵千军。

“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？萧爱卿之前的提议又何以见得？”

圣上的怒火只是减缓而不是熄灭，接下来萧洛白口中的回答，才是真正能保他一命的护身符。

“不是昨夜，是今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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